韓謙要確保楊元溥能理解透徹,必須將條理講得極清晰。
看郭榮、宋莘皆露出驚訝的神色,韓謙心裡卻沒有太多的得意。
他知道自己此時尚不在安寧宮的眼裡,但時間久了,越得楊元溥的信任,就難免越會受到安寧宮的猜忌。
天佑帝尚在,威勢足夠震懾住安寧宮對三皇子楊元溥不敢用太暴烈的手段,但不意味著安寧宮想要對付楊元溥身邊像他這樣的小魚小蝦,會有什麼顧忌。
韓謙手縮回袍袖之中,那封《疫水疏》還安靜的躺在那裡。
每個人的宴案前都置有一小碟青鹽,以調鹹淡。陳德伸手從眼前的小碟中捏起一小撮白如雪的青鹽,感慨地說道:「一小撮鹽,就有這麼多的道道?我還說陛下將沈漾請過來到底能教會殿下你們什麼東西呢?」
「也就那麼一回事,」楊元溥也知道在郭榮、宋莘面前不能太突顯韓謙,笑著岔開話題道,「不過,馮翊學得一門賭技,吹牛皮說能包贏不賭,我已經輸了一千錢給他,飲過宴也無事可做,陳德你幫我將這錢從馮翊那裡贏過來!」
陳德嗜賭,他即便受世妃重託,護衛楊元溥的安全,但夜裡也常偷溜出去聚賭。
聽楊元溥這麼說,陳德才不信馮翊真有包贏不輸的能耐,嗤笑道:「聽馮翊胡吹一氣,他是欺殿下手生。」
馮翊也正技癢,見陳德不服氣,招呼內侍將宴案上的殘羹冷炙直接撤去,拿出兩枚黑白色投子,將規則說給陳德聽。
「除非你的眼睛能窺見我手心裡的投子,不然莫要胡吹什麼包贏不輸。」陳德搖頭說道。
他為人嗜賭,但軍中沒有太寬裕的聚賭條件,常常是因陋就簡的賭輸贏,這種賭投子黑白色的玩法,他在軍中就沒少玩過,聽馮翊一說就明白。
「都說你馮家是金陵城裡的錢袋子,要是每把就賭三兩錢的輸贏,要玩到什麼時候,才能叫你這個馮家郎心疼啊?」陳德早就聽說馮翊賭技爛,心想以後能在侯府公然聚賭的機會不會太多,這次不能輕饒了馮翊。
陳德賭癮再大,就算郭榮、宋莘再不阻止,他也不敢讓世妃知道他在侯府慫恿三皇子沉溺賭事,心想這次替三皇子報仇另當別論。
「那你們就是以金制錢為籌碼吧!」楊元溥好像看出殯不怕殯大似的慫恿說道。
當世以銅製錢為主,但宮中也少量的用金銀制錢,作為給眾臣的賞賜,街面上極少見到。
這次宮中賞賜,韓謙除了絹帛等物外,還得二十四枚金制錢;陳德作為侍衛營指揮,又是世妃、三皇子唯數不多在朝任職的「外戚」,所得的賞賜,是韓謙、馮翊他們的十倍不止。
這種金制錢,每枚合金二銖,足值一千錢。
馮翊隨身沒有多少銅製錢——一枚銅子掉地上,他都懶得彎腰去撿——身邊用於進晚紅樓等場子揮霍的金制錢、金餅子倒是有不少,他是巴不得加大籌碼。
說實話這種玩法相當的枯躁無味,但每一把就賭兩三千錢的輸贏,放在宮禁之中也都是大手筆,一下子將大家的興緻給調了起來;宋莘也側目望過來。
陳德賭運也確實好,前二十把竟然賭贏十四把,一下子從馮翊那裡贏走十枚金制錢。
陳德也相當得意,將一枚金制錢扔給楊元溥,哈哈笑道:「陳德幫殿下先將本給贏回來了,接著幫殿下將馮翊身上的袍裳都扒下來!」
韓謙注意到楊元溥不動聲色的將那枚金制錢捏在懷裡,心想:難不成楊元溥就是想陳德大輸一場?
博弈論成立,需要足夠大的基數。
一百把時,陳德都沒有怎麼輸,喝了些酒,一邊猜子一邊忍不住口頭奚落馮翊胡吹什麼包贏不輸。
這種賭法枯躁是一方面,但也進行得極快。
開始時,陳德還注意察言觀色調整投子的黑白面,但很快就輸得心浮氣躁,捋著袖子,喊韓謙、孔熙榮幫著他們兩人計算籌碼,又讓馮翊先將投子扣入白瓷碗下不得再用手觸碰,避免他暗中翻面。
陳德除了隨身近百枚金制錢外,還將三皇子楊元溥借他三百枚金制錢都輸乾淨,額頭都滲出細密的汗珠子。
「好了,陳德,今天到此為止吧。」楊元溥開口要終止這場陳德完全看不到絲毫希望的博戲。
「現在時辰還早,」陳德輸急了眼,哪裡甘心就這樣放馮翊走,朝馮翊這邊伸手說道,「馮翊,你借我二十餅金,我就不信你這個邪!」
「賭場上怎能借錢給人,你去別地籌錢。」馮翊哪裡肯借錢給陳德,將陳德的手擋住。
「殿下,你手裡可還有……」陳德朝三皇子楊元溥這邊看來,這時候才驚覺到堂前靜寂得可怕,環顧看去,除了馮翊贏錢正興奮外,楊元溥看似雛嫩的臉陰沉如水,李沖眉頭怒蹙,韓謙不動聲色的坐在那裡,而郭榮、宋莘等人則臉帶淺笑、意態曖昧不明……
「時辰是不早了,殿下也該休息了。」陳德嚇了一身冷汗,結結巴巴地說道。
韓謙心裡微微一嘆,想到楊元溥剛出宮就府的那天,馮翊就跟他說軍中孔周等將領對陳德其人的評價不高,如今看來陳德即便是世妃唯數不多在朝中任職的親族,但這些年過去在軍中也只擔任營指揮,果真不全是因為安寧宮的壓制啊。
韓謙暗感三皇子手裡還真是沒有什麼牌啊,唯一能不加掩飾予以重任的陳德,卻是不堪用,那往後臨江侯府真要形成什麼勢力,不得都掌握在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的手裡?
……
……
韓謙、馮翊、孔熙榮他們先告辭離開侯府。
「韓謙,我們去晚紅樓?」馮翊今夜一掃這些日子在賭場上的晦氣,興緻極好要拉韓謙去晚紅樓揮霍。
「今日不早了,改天再去吧,」韓謙說道,「要不然的話,我怕又被我父親趕到山莊里關起來了。」
馮翊想到韓謙被韓道勛送出城修身養性的事,想想還是各自回府為好,將手裡一隻錢袋拋給韓謙說道:「諾,這是你的。」
韓謙接過錢袋,捏了捏,裡面有不下兩百枚金制錢,暗感馮翊倒是守諾,有這筆橫來飛財,宅子多出五六十口人,也能支撐三五個月,叫趙闊收好,便跨上紫鬃馬,往南城馳去。
韓謙回到家,看到他父親韓道勛站在中庭里,走過去將今日晚歸聚賭一事,說給他父親韓道勛知道:
「今日殿下留我等在侯府聚賭為樂,不僅拉攏了馮翊,兼而告誡了陳德,對孩兒也算是有賞賜,或許真是不容人欺。」
「深居宮禁,心智確實不能以常人度之。」
韓道勛點點頭,他也認為長期生活在安寧宮的陰影下,三皇子性格中堅韌的那部分沒有被摧毀,心智強過常人才是正常的,又好奇的問道。
「你怎知這種賭術?」
「以前在宣州常去櫃坊去玩,曾看到一名賭客用此法連著數十日皆是小贏離開,此人神態又極篤定,不似孩兒以往痴戀此道,孩兒就暗地裡留了神。細看下來,此人也沒有其他竅門,只是在二十把隨機出七把黑,便能穩贏,遂暗中將此法記下來。父親精擅籌算,我還想找機會跟父親您請教呢。」韓謙胡編了一個借口,然後將問題拋給他父親,不知道博弈論的精深博大能不能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再轉移掉一分。
「……」韓道勛站在庭院里想了好一會兒,搖了搖頭,說道,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,為父也窺不破其中的奧妙。對了,我的驅饑民奏摺已經寫好遞到文英殿去了……」
「……」韓謙心裡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,心想就不能拖延幾天讓大家緩一口氣?
韓謙心裡叫苦,臉上也只能一副胸有成竹地說道:「風議未起,便將《疫水疏》送給信昌侯府,未必能得足夠重視……」
「也是。」韓道勛點點頭,但隨後又憂慮地說道,「已入仲冬,再拖延時日,就是大寒,今年道側不知道會多出多少凍死骨啊!」
天未降雪,但寒風呼號。
韓謙抬頭看了看深鉛色的蒼穹,不寒而慄。
韓謙回到自己房裡,看到趙庭兒坐下燈前讀書正入神,都沒有注意他回宅子。
以婢女的標準看,真是一丁點都不合格啊。
「啊!」趙庭兒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身邊有人,抬頭看到韓謙,跳也似的驚慌站起來,張嘴問道,「少主什麼回來的?」
「我站這裡都有一個時辰了。」韓謙說道。
「真的啊?」趙庭兒天真無邪的問道,雖然還是有些偏瘦弱,但眼眸又美又大。
「你有這麼好騙,還是我有那麼好騙?」韓謙笑了起來。
趙庭兒知道慫恿其弟趙無忌過來投奔他,有著鄉野少女難見的大膽跟主見,這時候竟然也知道男人最吃她此時所表現出來的天真無邪的這一套,這或許就是天賦吧?
要不是趙老倌一家在桃塢集還是有根腳可查的,要不是趙庭兒才十五歲,韓謙都要懷疑她跟趙闊一樣,懷著別的什麼目的才到他韓家來了。
「……」叫韓謙點破,趙庭兒尷尬得俏臉漲得通紅。
韓謙看到書案有趙庭兒習字的帖,字跡還生澀得很,但看得出趙庭兒極努力想寫好,看攤放的幾本書,問道:「你都看過哪些書?」
「白天不敢讓晴雲、周嬸找不到人,夜裡等少主回來伺候,才閑下來,沒想到少主這麼晚才回來,」趙庭兒說道,「……」
見趙庭兒美眸里滿是期待,韓謙想到另外一件事,心想要是讓趙庭兒從根子上就學夢境世界的學識,會怎麼樣?
夢境中人翟辛平生前從事股票投資,精通博弈,喜歡讀史,雖然對其他學科的掌握遠遠談不上精通,即便最基礎的東西,短時間也不可能整理出一個體系來,但真正要教導趙庭兒,還是足夠的。
「你又不用去考什麼女秀才,讀這些書有什麼用?」韓謙將除了蒙學識字的兩冊書留下來外,將其他趙庭兒搬到書案上的儒學經義,都扔回書架子,「以後我親自教你算經以及一些雜學吧……」
「……」趙庭兒撅起粉潤的小嘴。
「怎麼,你也覺得我不學無術?」韓謙眉頭大皺。
「山莊里人都這麼說。」趙庭兒不隱瞞地說道。
韓謙這時候才是真正皺起眉頭來,難怪這妮子敢跟在自己跟前玩小心眼啊,就是不知道趙無忌心裡是否也有這樣的刻板印象,要是那樣的話,那趙無忌的忠心也將是經不起考驗的。
很顯然,誰會忠誠於自己都瞧不起的人?